這段文字,寫於5月初。時機不對,沒敢貼。 在中國,最難的事,往往是最簡單的事。譬如說話。 後來看到馬英九希望兩岸“書同文”,呼籲出版物都用正體字,手寫可用簡化字。 有點感慨。 再後來,看到湖北一學生高考寫的“最牛作文”,起首文言文,主體七言詩,102句,還有後記,也是文言文。據說,得了滿分。 心裡堵得慌。 就把這段文字順了順,貼出來。管它哩。 ⑴.我學文言曾遭惡意嘲諷 漢民族正在消亡。 中國人一直聊以自慰,說跟自己的祖先一脈相承。 今天的埃及人,跟古埃及人不是一碼事;現在想尋古巴比倫人的後代,有點難;今天的印度人,跟古印度人也不是一碼事;惟獨中國人,煌煌五千年,一根線,從古拉到今。這沒錯。 但問題是,你朝以後看了沒? 先講我幼時的一段經歷。 那年,我讀初一。母親的病已治癒無望,父親就把她從醫院弄回來,對我說,你向老師請個假吧,多陪你媽幾天,她最疼你了。 我就寫了請假條,托同學捎給老師。 班主任老師,姓石,叫石中根。 我很反感這個人。 少時的反感,僅因為委屈。現在的反感,是一種文化概念。 似乎。 念初一,剛學文言文,覺得有韻味,比白話文更能表達內心。 就情真意切寫了請假條,至今還記得—— [稱呼]:家母病重,醫治日久,然療效甚微。恐大去之期突至,伏維告假數日,端茶奉藥伺母於病榻,以盡人子之孝。望允為謝,順致教安。[落款] 幾天後,母親病逝。 喪事完畢回學校,向石老師報到。他說,去上課吧。 是語文課,石中根教。 他不是一來就講課,而是拿出我的請假條,當眾讀,讀得搖頭晃腦,然後問:有誰聽懂了?舉手! 沒人舉手。 他就哈哈一笑,看著我,說,可笑之至也! 全班大笑。 他說,你不得了哇,知識蠻淵博哇,會寫古文啦,你乾脆寫一首古詩詞算了。 我說,我寫了。 他一愣,說,還真寫了?念我們聽一哈兒來。 我就念—— 風淒雲愁/墳前叩首, 別淚瀟瀟泉下淌, 青煙嫋/暗火黃。 憶昔稻香滿田崗, 慈母拄鋤/計兒衣錢糧, 積勞成疾未先知, 四十九/勞殘陽。 我以為會感動他。但他說,生在偉大的社會主義新時代,怎麼身上一股黴味,盡學些舊社會的腐朽東西,你將來怎嘎能有出息喲。你上課聽講沒,我講得清清楚楚了,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對腐朽的、沒落的封建文化進行無情的批判。你不學好,盡學些封建糟粕;都像你這樣搞,那我們以後每天見面就都說“吃飯了乎”“吃了也”。 全班又大笑。 他又說,你媽死了,你就一點也不傷心? 我低頭,淚流滿面。 他說,你這流的是貓尿,你要是真傷心的話,還能這樣載文? 他轉身對全班說,同學們,寫作文一定要真情實感,怎嘎想的怎嘎寫,不要故作姿態,像他這個樣子搞,一輩子也寫不到個好作文,故弄玄虛,只配笑掉大牙。 整個初中我都不快樂,因為自此總是被人恥笑。 你去屙尿乎?去屙也。 只要看到我,他們就戲謔,然後哈哈大笑。 我不是個記恨的人,但一直無法忘記這個石中根。 後來上大學,讀到五四前後的諸多細節,才懂,石中根的狹隘和無知,源於這個民族的集體偏執。 一個孩子有了古文情結,為什麼要那麼粗暴地扼制? ⑵.是文言大師們要廢掉文言文 五四運動一直被謳歌,愛國、反帝、反封建,云云。 但我總因之而想起文言文。當年的那些國學大師,為什麼要集體廢掉文言文? 那是中華文明遭遇的一次最重大的危機。 不要罵我歷史盲。 我知道,嚷嚷著要廢文言文的,不是五四,是新文化運動。 新文化運動始自1915年,五四運動起於1919年。 1915年9月,陳獨秀辦雜誌,《新青年》,高舉民主、科學大旗,猛攻封建主義。 還有李大釗、魯迅、胡適、易白沙、吳虞、錢玄同等人。 提倡民主,反對專制;提倡科學,反對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這是中學課本裡就有的內容。 文言文就屬於舊文學。 1917年1月,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說,要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 1917年2月,陳獨秀發表《文學革命論》,說,內容也要改,要推倒貴族文學,建設國民文學;推倒古典文學,建設寫實文學;推倒山林文學,建設社會文學。 1918年5月,魯迅發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成為公認的新文學典範。 但並非《狂人日記》一出,文言文就廢了的。 真正被廢,是後來的事,是五四之後的事。 ⑶.到底什麼是文言文 五四以後,文言文徹底被廢。 大白話統治了中國。 雖然如今學生課本裡仍有零星的古文篇目,但我們對文言文的無知,已非常驚人。 石中根當年那樣譏諷我,很多人是認同的;連你可能也認同。 甚至,連我自己也曾認為他是對的。 好好說話不行嗎? 非得那樣之乎者也? 曾讀一笑話,說,秀才夜寐,被一蟲子咬了一口。他彈身坐起,想找到那蟲子,捏死它。卻不知燈在哪兒,就喊老婆:賢妻,速燃銀燈,汝夫為毒蟲所襲。 舊時女人大都沒讀書,聽不懂,說,你說什麼? 他就又說一遍,速燃銀燈,汝夫為毒蟲所襲。 老婆還是聽不懂,不耐煩了,就說,你能說人話嗎? 他才惱怒地說,趕快把燈點燃,蟲把老子咬得疼死球了。 這是個惡搞的段子,現代人瞎編的。 古人不那麼說話。漢“語”與中“文”,走的是兩條線。 文言文是書面語,古白話才是口語。 秀才們寫文章之乎者也,說話仍跟我們一樣,用白話。 所以有必要說說到底什麼是文言文。 按語言學家王力的定義,文言文,是以先秦口語為基礎而形成的上古漢語書面語以及後來作家仿古作品中的語言,是殷商一直到清代我國古代文獻所使用的一種最基本的書面語形式。 是一種非常穩定、成熟的文體。幾千年來,變化不大。 文言文的形成,經歷了一個漫長時期。 最先是孔子。 他用當時的規範語言,對此前的典籍進行整理。這項工作太偉大了。他最早統一了中國的書面語,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解決了共同語和方言、書面語與口語這兩個問題。 打個比方吧。 並不妥貼,但是那個味。 武漢人罵你“苕”,襄樊人罵你“憨子”,隨州人罵你“哈巴水兒”,隨州大洪山人罵你“堆貨”……這4個詞,寫法和讀音都不同,但意思一樣,孔子就把它們歸類整理,統一成一個詞:“傻子”。 你懂了吧。 先秦時代,中國的國太多,什麼魏、晉、秦、楚、齊、韓、趙等等,還有很多巴掌大的小國家,相互之間“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彼此之間,其實就是外語。 但今天你看,整個先秦的百家之作,表述都建立在《詩》《書》《禮》《易》《樂》《春秋》和《論語》的基礎上。 這就是孔子的功勞。 如果他沒搞這事,很多古籍,我們今天只能看天書。 當然,還有秦始皇。 他的“書同文”政策解決了“文字異形”問題。 還有《爾雅》解決了古今詞語問題,《方言》解決了通用語與方言的詞彙問題。 還有司馬遷。 司馬遷使漢語書面語達到高度統一。從他開始,一直到今,漢語各方言之間的差異就只體現在“言語異聲”上了。單從書面語講,全世界沒哪個語言的方言能像漢語這樣高度一致。 中國歷史幾千年,語言變化非常大。唐朝人說話,明朝人肯定聽不懂。但文言文始終保持相近的格式,讓不同語音的使用者,通過筆,能夠溝通和交流。 打個誇張的比方。比方說,唐朝有個人,當年掉進喜馬拉雅山的雪堆裡了,埋了,凍成冰棒了,今天被我們刨出來,慢慢溫化讓他蘇醒。他說話,我們肯定聽不懂,但通過文言文,仍能跟他交流。 再過若干年,就不行了。因為文言文已經被廢,現在我們多少還能懂一點,再以後沒人懂了,我們就只能跟他打哇哇。 這個比方有點誇張,切切實實的例子是,哪天再有什麼新的古文獻被發掘,如果我們看不懂,你憑什麼說那是我們祖先的東東? 這就是形成了民族的文化斷檔。 今天的印度人看不懂古印度文字,所以說他們跟古印度沒有關係。 哪天我們看不懂祖先的文字了,還能說跟自己的祖先一脈相承嗎? 文言文還有它遼遠的國際影響。 20世紀前,除中國外,文言文還被用於朝鮮、日本、越南等國的所有正式文書中。 朝鮮人說話咱聽不懂,日本人說話咱聽不懂,越南人說話咱也聽不懂,沒關係,拿筆來,相互寫著讀,就懂了。那時候朝鮮、越南改朝換代,他們的皇上登基,需由中國皇帝冊封,那上面的字,就是文言文。 李鴻章代表清廷跟伊滕博文簽的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中日雙方,用的是同一種文字,文言文。 可惜,五四以後,就沒了。 五四以後,文言文在中國被白話文取代;上面那些國家,就改用他們當地的語言作為書面語。 當時的中國,國力已無法影響世界;但文化還在,那是用槍炮打不死的。 但五四那幫闖將,自裁了咱們國家強大的文化軟實力。 文言文,是為適應中國這樣一個地域遼闊、歷史悠久、文獻豐富的國家統一語言的要求而產生。那麼,它會遇到問題,也是必然的。 譬如,逐漸與口語脫節。 譬如,逐漸與時代脫節。 口語本來就是隨時代的改變而改變。 但這並非五四時才發現。早在東漢,“言”與“文”不一致就已引起注意了。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時令詞彙,這很正常。 遠的不說,隨便舉個今天的例子,“粉絲”,以前的人不懂;以後的人也不會懂。 東漢以後,中國一搞就回到了春秋戰國那樣的支離破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少數民族也時不時入主中原,漢語經歷了一系列波瀾起伏的發展過程。但這期間變化的,都是“言”。 所以,除清代白話小說外(因為時代近),以前的古白話文章,比文言文還難懂,根本就沒法懂。 因為那是“言”,口語化的東西。說那話的人死了,你就只能抓瞎。 在“文”上,東漢以後,文言文在藝術上已經非常純熟。歷經2000多年,一直是漢民族的共同語。 不同時代的“言”難懂,但咱們有一以貫之的“文”,所以問題不大。 我們的民族文化,就是這樣才得以千古傳承的。 如果早幾百上千年爆發了五四運動,廢除文言文,今天我們早就不能稱作漢族了。 ⑷.潑掉髒水,連同盆裡的孩子 到清末,國勢衰微。敗因本是政體的腐朽,跟文言文無關。 列強之中,最想把中國滅了的,是日本。 但它並沒想要滅中國的文言文。很多漢字,他們至今還在用。 他們仍然在用咱祖先的東西;而我們,卻丟了。 為什麼我一直說中國人偏執? 那時,中國從曾經的世界之巔跌入谷底,老大帝國的千年弊病暴露無遺,不管西洋鬼子東洋鬼子,經常是一兩百人跑來把我們幾千人攆得到處跑。於是,愛國志士大聲疾呼,要自強、要救亡圖存。他們把目光轉向古代,在他們急紅了的眼中,祖先的任何經典都已不再是榮耀和榜樣,都已一錢不值,所有傳統都要被無情地鞭撻和批判。 文言文也難倖免。 他們要把一盆髒水潑掉,連同盆裡的寶貝孩子。 為什麼我說漢族如果消亡,將自五四開始? 當時一戰剛結束,全球泛民眾化思潮正旺。 既然民主國家把專制國家打得落花流水,那就是民主好,那就凡是民眾用的東西,都是先進的,凡是統治者和知識階層用的東西,都是腐朽的。 雖然當時的思潮非常多,有人主張打倒文言文,有人主張改良文言文,有人主張文白兩存,有人仍要維持文言文,還有人甚至主張,取消漢語……但最終,偏執成了這個民族的主導思想,選擇了錢玄同和陳獨秀,否定了文言文。 還好,不算特別偏執,沒有乾脆取消漢語。 最武斷的人,是瞿秋白。 他主張“絕對白話”,也就是“中國人口頭上可以講出來的大白話”。 魯迅反對他,說他一味地“迎合大眾”。但已晚了,中國已經走上魯迅所批評的“說話作文,越俗就越好”的方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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